当前位置

首页 > 经典名著 > 文学天地 > 散文 > 没有暂住证的日子散文

没有暂住证的日子散文

推荐人: 来源: 博学咖 阅读: 1.82W 次

题记:中国“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”的第一件展品就是暂住证,它是深圳移民文化的一个标志性符号,它让我们这些初来深圳的外来人员拥有了暂时居住的权利。2008年8月1号开始,深圳居住证制度正式撤销,实施了近13年的暂住证制度退出了历史的舞台,暂住证渐渐从外来人员的记忆中消失。这么多年来,我的笔记本里也一直珍藏着一张暂住证。每次翻看笔记本望着那薄薄的卡片,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初来深圳时那段没有暂住证的日子……

没有暂住证的日子散文

那年秋天,我来到了深圳打工,落脚在国道边一个叫潭头的城中村里。村子不大,公路边是楼房,沿着狭长的巷道进去,是低矮的瓦房和简陋的铁皮房。而这一排排瓦房和铁皮房,就是老乡们遮风挡雨的家。

那是个周末,我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去村子附近的工业区找工作,可转了一天,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。当我心灰意冷地回到城中村时,没想到堂哥守在出租屋门口,他刚从工地上结清工钱回来,张罗了一桌子好菜,叫我去他家喝酒。堂哥没有读过书,在工业区找不到工作,就去工地上打建筑。堂嫂也不认识多少字,可好些电子厂大量招聘女工,她在一家几百人的电子厂上班,每晚加班五个小时,没有休息日,每月可以领到五百多块钱。堂哥他们住铁皮房,里面闷热得像个蒸笼,就算你坐着不忙家务活,汗水也会像溪流那样淌满了脸颊。堂嫂把饭桌摆在铁皮房前面的水泥地上,端上饭菜找来碗筷,我们就一边喝酒,一边亲热地拉起了家常。堂嫂是个热心肠,把好菜挪到我的面前,不停地劝我少喝点酒多吃些菜。我提着酒瓶,芳香的米酒连同亲情灌进嘴里,流淌进心底,一点点沉醉在他乡的夜晚。

异乡的天空挂着一弯新月,勾起了游子心底那抹浅浅的乡愁。堂哥从小喜欢唱山歌,他说干活时唱上几句,日子就不会那么苦了。出门打工后,想家的夜晚,他一个人坐在铁皮房前面的大树下,使出了全身的力气,张嘴就唱了起来,村里的老乡们就坐在一边听。在堂哥的歌声里,大家仿佛看到了老家的模样,想起了年迈的爹娘,闻到了生活的芳香,漂泊的日子也不再那么苦累。

酒不够喝,我和堂哥争抢着去买酒,我一把推开他,往巷口前面的那家超市跑去。可等我眉开眼笑地提着啤酒回来时,不见了堂哥的影子,堂嫂在水泥地上捶足顿胸地哭了起来。我去买酒时,堂哥扯开喉咙就唱起了山歌。几个治安员从他身边走过,那些人听不懂山歌,以为堂哥骂他们,就叫堂哥拿暂住证看看。堂哥在工地干活,没有暂住证,那些治安员不由分说地架着堂哥往治安队赶去。我把啤酒扔在地上,顺着堂嫂指的那个巷口追去,堂哥已被他们推上了车,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堂哥被他们带着。堂嫂哭着在我的后面喊:“你自己也没有暂住证,你怎么去救你的堂哥呀!”堂嫂哭了半天,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,她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呀!堂嫂只好厚着脸皮去求房东,房东去了一趟治安队,交了两百块钱把堂哥放了出来。两百块钱,是堂嫂加班加点挣来的血汗钱,那差不多是她半个月的工资呀!堂哥出来后,完全变了一个人,他的胆子变小了,再也不敢大声唱山歌了,只是在嘴里默默地念。

那是我来深圳后第一次碰到治安员查暂住证,而且查的.是我的堂哥,抓走的是我的堂哥呀!

我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地跑了半个多月,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。为了生活,胆小内向的我不得不背着业务包卖起了化妆品。是呀,生活不相信眼泪,既然残酷无情的现实把你推向了那样的一条谋生道路,你别无选择,只有咬紧牙关去面对人生路上的风风雨雨。

在外面累了一天,回到狭小的出租屋,我随便吃了点饭填饱肚子,倒在床上就进入了梦乡。有时天热睡不着,我把地板拖干净,铺上凉席睡在上面。屋里没有电视机,我买了一部收音机,在无眠的夜里收听胡晓梅主持的《夜空不寂寞》。那样的夜晚,听着打工的兄弟姐妹们深情地讲述着他们的故事,我的眼角渐渐湿润起来,也渐渐感动起来。是呀,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弱小的蚂蚁,在别人的城市执着而坚强地跋涉着,寻找着人生的梦想,寻找着远方的家园。

忽然,出租屋前面的巷道里响起了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,狗吠声叫醒了沉睡中的城中村。有人用铁棒打门,用脚踹门,有人在骂,有人在哭,还有人在求饶。我知道是治安员来城中村查暂住证,我慌忙关掉了收音机,蹑手蹑脚地摸了出来,往漆黑的楼顶跑去,藏在堆放杂物的角落里,不敢弄出半点声响,只听到心砰砰跳着,浑身淌满了汗水。不知道那些人折腾了多久,城中村才恢复了平静,可我回到出租屋,一点睡意也没有。这样担心受怕的日子,何时才到头呀?

我背着鼓鼓涨涨的业务包从一家美容院出来,没走几步,听到后面有人大吼一声:“背业务包的,给我站住!”我知道自己碰上麻烦事了,那些治安员整天骑着摩托车大街小巷转悠着,他们的任务就是负责查暂住证,我每次看到他们都会躲得远远的,可这次再也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。像我这样没有暂住证的外来人员,被治安员逮着,统统送往治安队,没亲朋好友拿钱去放人,就等着进收容站。“跑!”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。我四处望了望,美容院前面是一条宽阔的马路,马路两边是平整的草地,根本没有地方躲藏。要是在老家多好呀,到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林,到处是挺拔入云的大山。有人来追我,我就爬上大树;有人来抓我,我就躲进大山。可这繁华的都市呀,没有大山,也没有大树,我就像可怜而无助的羔羊无路可逃,颤抖着身子等着饿狼的一步步逼近,等着灾难降落头顶。

那是个虎背熊腰的治安员,他挺胸叠肚地来到我的面前,伸出手来要暂住证。我不敢看他,低着头摸了摸口袋,可什么也没有掏出来。他生气了,扬手就扇了我一巴掌,骂了几声,接着又踹了一脚。父亲性格温和,从小到大,他还没有动过我一指头。可那天,就在别人的城市,我无缘无故被人狠狠地打骂了一顿。一团怒火在胸膛里呼呼燃烧起来,我不由得握紧了拳头。那人个头比我高,身子也比我壮,可我一点也不怕他,我怕的是他那身迷彩服,我怕的是他那治安员的身份呀!我像迷途的孩子,被他一步一步赶着往几十米远的治安队走去。是的,在好些打工文学作品中,治安员被贬称着“治安仔”,他们总是以负面的文学形象出现在读者的眼前。治安员,他们像我们一样活在这个都市的最底层,他们也算是弱势群体,可我就是不明白,他们为什么要把坚硬的拳头凶狠地砸向身边的兄弟姐妹,是谁给他们那么大的权利呢?

到了治安队,那家伙一把把我推进值班室,里面有一排长椅子,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门边看报纸。我知道这一下彻底完了,出门时答应母亲挣钱回去给家里过年,可一分钱也还没有挣到,就被抓到了治安队。这值班室就一道门进出,门口有人把守,就算我长着一双翅膀也飞不出去。门口的中年男人放下了报纸,没想到他叫我过去,轻声说:“小伙子,打开业务包看看。”他身材瘦小,面目和蔼,目光亲切。我点了点头打开了业务包,他翻看了几下,笑着说:“你回去吧,记得去派出所办暂住证。”我怀疑自己听错了,我不是他的亲戚,也不是他的朋友,他为什么要帮我呢?记得出门打工时,母亲对我说:“儿呀,去到外面不要怕,你爸一辈子做了不少好事。你在外面落难了,会有人出手搭救的。”这难道是应了那句“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”的古话?当我确认他说的是真话时,激动得一边不停地说着“谢谢”,一边慌忙掏出一瓶香水递过去,他摇了摇头,说:“你们出门挣几个钱也不容易,我哪能要你的香水,快些回去吧。”

从治安队出来,已近灯火黄昏。透过朦胧的夜灯,我第一次发现这座冰冷城市的背后,流淌着浓浓的暖意。她在一点点敞开宽大的胸怀,搂着我们这些异乡漂泊的游子,让我们嗅到了家的气息,闻到了家的味道。

一天,路过人行天桥时,我看到一家电子厂在招工,挤过去填了一份简历。我做梦都想有份稳定的工作,我厌倦了那些没有暂住证的日子。

厂里只要两个人,可有几十人去面试。保安队长把我们这几十人叫到球场上站成一排,他一声令下,我们就像离弦的箭,往前面冲过去。我觉得好笑,怎么会用跑步这样的方式挑选工人呢?可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这些问题,我要跑在他们的前面,那么多人去争抢一份工作,只有比他们跑得快,才有机会走进工厂的那扇大门。在中专学校读书时,我每天清晨都去跑步,围着校园跑上一圈,至少要用四十分钟,就那样坚持了跑了几年。这场面试,我在学校学到的专业知识一点也没有用上,而是坚持跑步磨练出来的耐力帮上了大忙。

运动员走上跑场参加比赛,是为国争光,是为了实现个人的梦想。而我们这几十人在参加比赛,仅仅是为了生存,仅仅是为了一份工作。太阳炙烤着大地,围墙四周没有一棵树为我们遮挡刺眼的阳光。阳光就像舞动的火苗,舔着球场,球场仿佛点着了火,烫热得差点就要燃烧起来。这条人生的跑道,只有起点,没有终点,我们只有咬着牙关坚持跑下去,直到倒在干渴的路上。有人终于停下来,他实在没有力气跑下去,只好喘着气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厂大门,眼里流淌着不舍与无奈。可除了同情,我一点也帮不上他们什么,自己还在为生活拼命奔跑呀。渐渐地,停下来的人也来越多,到了最后,只有我还在奔跑,围着围墙一圈圈跑着。直到保安队长叫了一声“停下”,我才停了下来,抹着脸上的汗水来到他的面前。队长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,满意十足地说:“你体力不错,留下来吧,晚上就把行李搬进厂里来。”回出租屋搬行李的路上,我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力气,身子软塌塌的,怎么也迈不开沉重的脚步。是呀,刚才那场与众不同的面试,已经让我耗尽了身上的最后一点力气。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,忽然淌满脸颊,热辣辣的,舔了一下,涩涩的,咸咸的。

我终于走进了那家电子厂,住进了拥挤而狭小的宿舍,躺在摇晃的铁床上。那一夜不用担心治安员查暂住证,我就像回到了千里迢迢的老家,睡得那么踏实,睡得又那么香甜。没想到厂里还免费给工人办了暂住证,那以后的日子,我揣着暂住证出门,抬头挺胸地走在大街上,再也不怕那些查暂住证的治安员了。我觉得自己的脚步是那样的轻快,仿佛就要在空中飞了起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