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

首页 > 经典名著 > 文学天地 > 散文 > 烟火人间的天与地散文

烟火人间的天与地散文

推荐人: 来源: 博学咖 阅读: 2.72W 次

石磨住在村子里,哪个村里都有一盘经年的石磨。一个磨盘是天,一个磨盘是地,天罩着地,地撑着天,就有了村庄饿不死的日子。

烟火人间的天与地散文

磨盘是圆的,人要围着磨盘转,转进去的是粮食,转出来的才是面粉。夜沉星稀,日头沉入大地,一盘老磨的光阴刚刚开始。蒙眼的驴,若是喂足了草料,咯噔咯噔的蹄声,像钟表一样有旋律。人围着磨盘,把溢到边上的粮食撮进去,撮进去,白生生的面粉就这样硬是碾了出来,像雪那么轻盈,却又让人心里觉得沉甸甸。

沉甸甸的是那些忘不下丢不掉的老光阴。三娘和娘是妯娌,是多年的老相好。父亲生气,娘就往三娘家跑。父亲虎着脸——好到一个碗里好到一口锅里好到一个被窝里,就永远别回那个家。娘眼里带着泪花就笑,笑父亲是个蒙了眼的瞎驴,啥也看不清,就只会埋怨。

局势不好,年成也不好,一家都是张嘴等吃的货,娘比谁都着急。榆树皮是不错,滑溜溜,甜丝丝,熬了锅稀粥,像一群捉不住的鱼。再者,村西的二闹,饿得两眼直发绿。二闹娘熬了榆树皮粥,刚开锅,二闹不分青红皂白盛了一碗,一小段儿榆树皮哧溜下肚,还保持着火的温度。娘说,二闹死的惨,躺在地上打滚,一会喊饿,一会喊烫,再一会就翻了白眼。娘和三娘心比较细,跑了很远,在小河滩上挖茅根。茅根就是茅草的根。剥光了树皮,割完了野草,只剩下这片小河沟天偏地远,还藏着很多茅根。榆树皮晒干,茅根晒干,娘和三娘用石臼捣碎,放进磨盘里碾磨。

那时的驴都是公家驴,可没人敢借给你。没有驴不怕,人有时两眼一闭也能充当一头驴。星星亮了在推磨,月亮挂上树梢还在推,草虫唧唧,三娘喊着脸色蜡黄的娘歇一会儿,咬几粒队里卖粮遗落在地上的干玉米。三娘累了又换娘,娘说熬吧,只要这把老骨头还在,说不定还能活出一片天。

石磨保持沉默。在古老的乡村一隅从不显山露水,也不向天地倾诉满腹苦水。石磨旁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,梧桐在春天开了很多梧桐花,不知何时飞来一只鸟,在树杈上衔枝筑巢。不出门打食的时候,就在树枝上看院子里的光阴,光屁股的娃儿渐渐长成一头小牛犊,可以甩开膀子帮衬母亲推推磨。满脸鼻涕花的小妮转眼就长成了大姑娘,坐在门槛上绣鞋垫,两只鸳鸯一朵花,三片荷叶一汪水,荷叶长着长着就擎起一只莲蓬。

莲子虽苦却清心,苦难里熬出来的娃儿大都质朴单纯。

石磨在,梧桐树就在。开了好看的花儿的梧桐树,就留住了浪迹天涯的飞鸟。鸟儿像村子里的人一样勤快,夜里推磨洒落的谷粒,鸟儿一瞅一个准儿,从高高的树上落下来,一粒粮食也不肯荒废。三娘坐在树墩上,纳鞋底。不知为啥,三娘一辈子也没生下一儿半女,没有一儿半女但并不代表不能享受天伦,很多年以后,村子里长大的男娃女娃,都管三娘叫三娘,好像每个人都是三娘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女。三娘勤俭,忙的时候在地里干活,能顶一个壮劳力;闲的时候就在家里裁衣服做鞋子。谁没穿过三娘做的虎头鞋呢?白的底,绿的帮,像是一片青绿的山野,一只活灵活现的斑斓虎就在山林里隐藏。三娘说,是小子就不怕调皮捣蛋,能吃能干能懂得老人心意,长大了肯定能有大出息。

石磨看着,看着一座充满烟火气息的院落,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。一盘石磨,或许年深日久就具备了某种神性,就像一位入定的老僧,保持着素食主义的原始与单纯,善良与悲悯。也许这盘磨从人们没剪辫子的朝代就存在,一个赶脚的石匠,耗费了很多时光,才叮叮当当敲打出一对浑圆的磨盘。那流溢的火星就是火种,点燃人们活下去的希望;那粗糙的纹理就是乡间磨砺人的岁月,将坎坷与苦难一一吞咽入喉,喂养成铁打的乡村骨骼。

石磨最善记忆,记着风尘仆仆归来的父亲和母亲。在孩子面前一扫满脸的沧桑与颓唐,嘴里哼着不在调子上的谣曲,一步一唱,推动咿呀旋转的老磨。也许你会觉得父亲就是一片天,母亲就是脚下的土地,沉闷的日子太过漫长,而天地恒久远,在轮转中赐予了我们风雨阳光,与活命的粮食。

那头蒙了眼的驴子,也是乡土矢志不渝的信徒。它相信每一个步伐都能抛却一丝苦难,它相信转过漫长的黑夜之后就是黎明。

黎明,出奇的静谧。一株草从脚下的泥土中探出头来,它觉得生的重量其实很沉,就像一盘石磨,悬挂在头顶。但草不会气馁,一株草弱不禁风,很多草的'种子力量凝集在一起就能奔向光明。安放石磨的砖台子老了,一层层剥落,落在地上很多碎屑。转动石磨的木杆老了,下雨天长出很多耳朵一样的黑木耳。但石磨的记忆从未老去,娘和三娘依旧喜欢呆在老磨旁,唠叨那些老去的光阴。梧桐树老了,但梧桐树上的飞鸟从未老去,一代代传承勤俭节约的美德,一声声婉转的啼鸣,在召唤回家的孩子。

三娘的记忆也像石磨那样清晰。有子有孙又添了香火的人总爱去三娘家串门。三娘记得狗蛋出生那天,西北角黑压压过来一片云,黑云下面传来骇人的枪声。三娘记得二丫出生的那天,村里分田分地,为此才分得一盘老磨,放在破败的院落里。我问三娘我的生日的时候,三娘的眼里尽是哀伤。她说那一年死了一个伟大人物,整座村庄都笼罩在一片悲痛之中。

被野草倾倒的石磨有些孤独,但谁能说孤独不是一所最好的房子呢?可以让我们静下心来翻阅泛黄的日历,哪一页记录下曾经的苦难,哪一页记录下乡村的真实,哪一页,又曾镌刻一盘老磨忧伤的泪痕。

一盘石磨是天,一盘石磨是地。天地轮转,才有了我们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。